我還記得站在大馬路旁的那種感覺。我想過馬路，可是馬路好寬，我還不到10歲，兩邊的車子飛奔而來，多不多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都好快，彷彿一下子就可以從很遠的地方來到眼前，然後像打棒球一樣又把我撞飛到很遠的地方。
爸爸在成大當教官，媽媽住院，隔著一條小東路，那邊是陸軍804醫院，這邊是成大校區。現在已經沒有804醫院了，原址變成成大台文系館，當年還沒有林森路，往中山公園的方向要轉往後火車站的地方有個紅綠燈，就在進入地下道之前，那是前鋒路，原本沒有通到東豐路，東豐路也只是很小的一條路，現在是林蔭大道了。我從醫院出來，要到成大去，如果轉往前鋒路是繞路了，而且我壓根沒想到可以那樣走，因為我爸爸都是帶我穿越小東路到成大校區的，今天他不在，我想我也可以過去，只是第一次自己一個人站在這個大馬路邊，心裡好害怕，不知道要怎麼過去。
聽母親敘述，那個時候爸爸已經從成大退休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媽媽的子宮下垂出血，要開刀切除，我對發生什麼事根本毫無頭緒。從我有記憶開始爸爸就是成大的教官，小時候看到他的軍制服，還以為我爸爸是警察，那時候覺得警察很偉大，覺得自己有個警察爸爸可以嚇鄰居小朋友，很了不起。
媽媽切除子宮需要輸血，當時的醫療體系跟技術還不夠先進，要跟“血牛”買血，也沒那麼多檢驗，於是她感染了C型肝炎，之後一直有肝方面的問題。對於一個出身農村的家庭主婦來說，所有的知識都是她所認識的誰誰誰告訴她的，因此信偏方，愛吃草藥，有人跟她說某某撿破爛的善化人很有一套，她也就騎著腳踏車去拿草藥回來，煮了吃完也沒有比較好，現在雲嘉南洗腎的比率居全國之冠，就是這些偏方草藥害的。
30多年後，我和兩個妹妹都讀到國立大學碩士，我兼理工商之長，大妹是企管出身，小妹則是師大地理系一路上來，但我們怎麼跟她說明正確的知識觀念，也扭轉不了她數十年來的信念，畢竟她一路把屎把尿上來，叫她怎麼相信這個話都講不清楚的小孩，老是跌倒要人疼的小孩，今天反過來可以教她些什麼呢？
7年前很偶然的健康檢查，照到她肝出現一顆腫瘤，幸好發現得早，用電燒的方式就可以處理了。
肝是人體最大的器官，也是最複雜的器官。它以代謝功能為主，並在身體裡面扮演著除去毒素，儲存肝醣，合成蛋白質等等的角色，也製造消化系統中之膽汁。肝臟是人體的營養中心及垃圾處理場，分兩大階段將原來只溶於脂肪不利排除的毒素轉換成可溶於水的成分，經大小便排出體外，達成肝臟將體內毒素分解、轉換、排除的功能。
它有兩條動脈：肝動脈和肝門動脈，前者跟一般動脈一樣，負責把氧氣輸送進肝臟，後者則負責把消化器官吸收的養份送進肝臟做進一步的處理。整個肝臟的血液量佔了人體的14%。最最最特殊的一點是：它是人體唯一可再生的器官。切除掉的肝臟不會長回來，而是剩下的肝臟體積會變大，大約半年後就會長回原來體積的90%。
母親第一次查出的腫瘤只有一小顆，用電燒的方式即可，它是一種局部物理消除治療，完全根治率約75%到95%或者更高。說是電燒其實是煮熟，任何細胞被煮熟了當然就死了，醫生用一根很長的針刺入定位，然後以微波的方式把癌細胞範圍煮熟，煮熟掉的地方會被人體自然吸收，這算是「自體吃肝補肝」嗎？
肝癌的復發率很高，但不難醫，其實所有的癌症都不難醫，只是要發現得早才行。母親還有一次乳癌也是很早就發現了，後來是成大張財旺醫師開的刀，十幾年都沒有再發現問題。
2010年母親電燒完之後，每三個月都要再回大林慈濟做追蹤，就是怕有復發跡象。後來調病歷出來看，今年(2017)3月就有註記懷疑是否再發，回想起來醫生好像有問媽媽要不要做電腦斷層，但媽媽不喜歡注射顯影劑的感覺，可能是含酒精，會全身發熱，因此當時遲疑了一下，再三個月後正好健保局有一種治療C肝的新藥通過，如果自費好像要80幾萬，醫生安排了精密的超音波跟細菌培養，結果不符合健保給付標準，又三個月後醫生看超音波就說一定要照電腦斷層，這次就照出來有多處疑似腫瘤發生。
當下就慌了，好像又回到那個大馬路邊，要怎麼處理呢？心中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們家小孩都是知識份子，但沒有人學醫，一點相關背景也沒有。妹妹有個高中同學在做保險，人很熱心，馬上介紹到高雄長庚醫院，掛了內科王景弘醫師的診。
第一次到高雄長庚，人生地不熟，照著Google Map在362km下交流道，要連續靠左前往鼎力陸橋，我想說兩次靠左不就又回到高速公路上了嗎？當下的決定在第二個叉路靠右，結果就上了國道10號，Google改成叫我下仁武交流道之後迴轉，再於鳳仁路左轉，可是一大堆匝道，又是橋下又是橋上，內側外側該怎麼切呢？看看Google又把路線改成沿國道10號前往鼎金系統了，它一定是誤會我上了橋，正在國道上奔馳，要怎麼修正回來咧，不管了，我在一個不知名的紅綠燈向左轉，離開高架橋下，果然Google重新規劃一條路線，我又可以信賴它了。
中途母親又出現拉肚子症狀，最近她只要一沾油膩就會這樣，可能中午又吃太油了，我趕緊找到一個麥當勞讓她解放，我在座位區等著，聽到兩個高雄人閒聊，互問對方最近在做什麼，連工作與休閒生活都報告出來了，是老朋友久未見面嗎？還是新朋友自我介紹？看那年紀好像不是交新朋友的年紀了。旁邊有小朋友的遊戲區，一個塑膠飛機頭突出在半空中，小朋友可以坐進去轉轉裝飾用的方向盤。我想到不久前帶小朋友到台南的樂高積木園區，也有這樣的一個空間，我還買了一組樂高機器人回來，要教國小學生去參加機器人比賽，現在又有事情卡進來了，不知道能不能妥善地盡好責任。
王景弘醫師看了我從慈濟印出來的電腦斷層與超音波報告，再次證實是肝癌復發，他問：「要開刀還是要栓塞？」我不知如何回答。栓塞是什麼？效果如何？開刀總是令人害怕，媽媽年紀大了，受不受得了呢？兩個治療法的差異在何處？醫生有何建議呢？
醫生說：「開刀處理比較乾淨，但媽媽年紀大，會很辛苦，乾脆先栓塞好了，看控制效果如何，還可以決定要不要開刀。」聽起來似乎是彈性比較大的意思，可以看看狀況，減緩馬上做決定的壓力，而且這建議跟大林慈濟曾國枝醫師的建議一致，大概就這麼決定了。
回來以後，妹妹那熱心的朋友又幫忙掛了外科的劉約維主任，不到一個禮拜我們又來到了高雄長庚，路一樣不熟，但至少摸清楚了方向，不會錯得太離譜，難克服的障礙是停車，高雄畢竟是都會區，排隊要進停車場的車子都排成車龍了，想說繞到外圍去，結果繞一大圈又回來排隊了。趕到診間離預訂看診時間已經很近了，不意掛出了「醫師緊急處理病患」，這倒是能夠體諒，「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等著等著，轉捩點就要出現，進診間見了劉醫師，一談有如振聾發聵，才知大勢為何。